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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女宋玉瑩不見了，70多歲的胡少珍正心急地在村里四處找。十幾分鐘前，胡少珍去離家一兩百米的地里摘菜，回來后，她叫了幾聲孫女，無人答應(yīng)。宋玉瑩患有一級智力殘疾，上完小學(xué)便休學(xué)在家，她很少離開家附近，最遠不過去一兩百米之外的村小賣部買零食?；疖囋诖謇锿Ａ?，胡少珍預(yù)感不好，趕忙往村里的鐵道方向趕。

老鴉口一號隧道口在村東邊偏僻地帶，火車頭停在了這里。駐村輔警宋坤騎摩托車先趕到，上前問司機：“人在哪里，有多大？”司機在駕駛室里站著說：“是個女孩，比較年輕?！?

眾人趕來之前，火車司機已經(jīng)將宋玉瑩從車輪下拖出，放在鐵道旁的水泥硬面上。宋玉瑩支離破碎。

宋玉瑩生前照。

焦柳線的管轄運營方是中國鐵路廣州局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鐵集團”），宋家灣村鐵路段歸最近的禾家村火車站管理。

火車站方提供的《關(guān)于4月6日廣州局焦柳線張家界北站至禾家村站區(qū)間鐵路交通相撞事故調(diào)查報告》（下稱《調(diào)查報告》）還原了宋玉瑩被撞過程：司機出隧道口后發(fā)現(xiàn)運行前方100米左右，一名行人面向列車突然搶越線路，司機立即鳴笛并采取緊急制動，13時35分，在K951+650處發(fā)生相撞。

在外打工的母親瞿小平當天深夜才趕回家，次日早晨7點多，宋玉瑩被安葬在村后山上。

宋玉瑩被撞身亡的路段懸掛了兩處寫有“鐵路線路禁止通行”的黃色警示牌，但這并沒有阻止慘劇發(fā)生。

宋玉瑩有近一千度近視，當天穿的是一雙拖鞋。瞿小平說，火車來了，女兒肯定跑不快，宋玉瑩的一只黃色拖鞋至今遺棄在隧道洞口。事發(fā)路段沒有攝像頭，瞿小平向車站提出想看火車行車記錄儀，站長表示，要啟動司法程序后才能看。

家人認為，村里的鐵路兩側(cè)沒有安全防護欄，導(dǎo)致宋玉瑩跑上火車道被撞身亡。

宋玉瑩在隧道口被撞身亡，她的一只拖鞋至今遺棄在這里。呂雅萱/攝

至少17人被火車撞身亡

宋家灣村位于湘西張家界市山區(qū)，地處武陵山脈腹地，背靠尖角山，面朝湖南四大水系之一的澧水河。這個800多人的村子以土家族為主，宋姓是村里大姓。山區(qū)耕地資源緊張，全村僅有519.9畝基本農(nóng)田，人均不足一畝。種田養(yǎng)不了家，很多村民前往廣東打工。

焦柳鐵路是“三線建設(shè)”時期修建的一條戰(zhàn)備鐵路，1978年建成通車，作為我國三橫五縱干線鐵路網(wǎng)的一縱，這條鐵路多年來承擔著晉煤、豫煤南下的運輸任務(wù)。

焦柳鐵路的修建改變了宋家灣村的村居格局。鐵路從村子腹地穿行而過，把村子一分為二：鐵軌西側(cè)的山下住著1-6組，有600多村民，分布著農(nóng)地、進城省道和成片區(qū)的住房。7-9組村民住在鐵軌東側(cè)的緩坡和山上，有200多人，五分之二的耕地也分布在這邊。40多年來，村民們上山耕作、下山出行都需要橫跨村里這條鐵軌。

焦柳鐵路穿村而過 呂雅萱/攝

作為南北交通干道，焦柳鐵路推動了沿線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但其原始線路設(shè)計也給宋家灣村埋下了長期的安全隱患。自1980年代起，焦柳線宋家灣村路段火車撞人事故頻發(fā)，至今未能有效解決，成為困擾當?shù)財?shù)十年的民生難題。

近日，界面新聞在宋家灣村實地調(diào)查，經(jīng)逐戶走訪核實，目前已確認至少有17人在村里這段鐵路上被火車撞身亡。這些交織著幾代人的往事，在宋家灣村口耳相傳。

村民宋三定一家四代的命運與這條鐵路綁定。1980年代，他的父親宋紹桐背著背簍上山耕作，橫跨鐵軌時被卷入火車。當時父親還剩一口氣，被送去附近慈利縣搶救，沒能救回來。

2005年，宋三定以及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廣東打工，2歲的孫子宋怡鑫留在村里由奶奶照看，趁大人沒注意，他爬上火車道，被一輛疾馳的火車撞身亡。聽到這個消息后，宋三定當場昏倒。兒媳婦回村承受不住打擊，患上了精神疾病，看見火車就撿石頭砸。

村里大部分村民住在山下，近一半耕地卻在山上，一些事故便發(fā)生在當事人往返途中。2005年的一天，張翠英的父親張宏良一早上山干活，七八點鐘下山回家吃早飯，橫跨鐵路時被撞身亡。

“禁止通行”警示牌旁，跨過鐵軌上山耕作的村民。呂雅萱/攝

往來活動并非一定要橫跨鐵軌。在村東邊的5組，有一座供行人和機動車從鐵路下面行走的橋洞，但在大多數(shù)村民看來，橋洞位置偏遠，距離最遠的組一兩公里，走去要在村里繞一大圈，挑一擔谷子要走半小時，不如上鐵道跨兩步快。

界面新聞核實的17起火車撞人致身亡事故中，遇難者以老年人、小孩、聾啞殘障人為主。他們中有的行動遲緩，來不及躲讓火車，有的存在聽力或智力障礙，火車鳴笛沒有作用。最小的遇難者年僅1歲半，是村民樊青年的外孫邱兵。樊青年獨自在村里帶孩子，一天她去河邊洗衣服，外孫爬上了鐵軌。

這17人，除本村人外，還有外鄉(xiāng)人被火車撞身亡。界面新聞走訪期間，兩位村民都提起，幾年前村里修建黔張常高鐵，一名外地年輕人來高鐵工地找活干，他坐在老鴉口一號隧道洞口附近喝酒，火車從隧道鉆出后把他卷入車底，拖行100多米后身亡。駐村輔警宋坤向界面新聞證實了這起事故，當時他曾親自去現(xiàn)場處置。

宋家灣村衛(wèi)星圖 呂雅萱/制圖

“死亡彎”

焦柳鐵路是一條山區(qū)鐵路，縱貫中國第二、三階梯過渡帶，其選線體現(xiàn)三線建設(shè)“靠山、隱蔽”的特點。受山區(qū)地形限制，鐵路在宋家灣村形成了復(fù)雜的線路特征：總長1.5公里內(nèi)分布有4個曲線彎道，2段穿山隧道，這被村民認為是火車在村里經(jīng)常撞人的重要誘因，彎道和沿線樹木阻礙了村民的觀察視線，加之火車鳴笛時有時無，等到人發(fā)現(xiàn)火車時，往往已經(jīng)很近了，火車同時在快速開，留給人的避讓時間很短。

其中，位于宋家灣村3組的鐵路K952+480處，有一段長約百米的彎道。村民回憶，僅在這一處就有至少8人被撞身亡，因此也被村民稱為"死亡彎"。

劉付云的妻子朱桂蘭就是在此處被撞身亡。2009年的一天，朱桂蘭晚飯后去鐵軌對面的人家串門，剛出門不久，劉付云在家聽見火車停了，他預(yù)感不好，趕去鐵道上。妻子已當場身亡。

事故頻發(fā)之下，K952+480彎道上設(shè)置了4處安全警示標識，密度明顯高于村里其它鐵路區(qū)段。但據(jù)界面新聞實地觀察，警示措施并沒有減少村民穿行于此，彎道邊的土路上甚至被長期踩踏出一條小路。

宋富粗的房子就在“死亡彎”邊上，拇指頭大小的煤粒經(jīng)常掉落在家門口。早年火車震動大，他家屋頂上的瓦片經(jīng)常被震掉。他好幾次親眼看見村民在彎道被撞身亡。他的妻弟也是夏天坐在彎道邊乘涼，起身時被火車撞身亡的。

鐵路彎道。呂雅萱/攝

焦柳鐵路的設(shè)計時速為120公里，但實際運行速度已經(jīng)在下降。張曉東告訴界面新聞，由于焦柳鐵路沿線彎道、隧道多，出于安全考慮，列車實際運行時速普遍控制在90公里以內(nèi)。每年汛期，為預(yù)防山體滑坡等地質(zhì)災(zāi)害，列車途徑部分高風險區(qū)段時，會將時速進一步下調(diào)至60公里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