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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導刊：關于中國海權，您提得較早，您的理論緊扣中國的國家利益，您近期研究的重點在什么方面？

張文木：我在研究中國地緣政治的初期曾把海權置于很高的地位，那是因為當時中國海權正處于起步階段，需要矯枉過正。而我在2014年出版的《論中國海權》（第三版）和《印度與印度洋——基于中國地緣政治視角》兩書中，鑒于中國海上力量已有長足推進，這一立場開始有適度回調(diào)。我提出了絕對的制海權要依托于絕對的制陸權，反之，絕對的制陸權也要依托于絕對的制海權。在陸權和海權的邊際地帶，制陸權可以反作用于制海權，同樣，制海權也可以反作用于制陸權。占據(jù)較大版圖的制陸權可以在較大范圍內(nèi)影響（反作用）周邊的制海權，同樣，占據(jù)較廣闊海域的制海權也可以影響（反作用）制陸權。比如，在印度洋地區(qū)，因占領了印度半島，近代英國在此地區(qū)擁有比當代美國更高水平的制海權；同樣，由于擁有廣闊海域的制海權，近代英國曾使陸權霸主沙俄帝國多面受敵，疲于應對。馬漢也曾論述過海權與陸權的這種相互作用的關系，他說：“海權和陸權都不是單獨存在的東西，而是彼此相輔相成。就是說，陸上強國也需要推進至海邊以利用海洋為己服務，而海上強國也必須以陸地為依托并控制其上的居民?！钡]有從整體予以強調(diào)，更沒有形成理論概括，出于是美國國情的需要，馬漢更多強調(diào)的是遠海。

地緣政治本質(zhì)上是資源政治，地緣政治和資源政治的統(tǒng)一是當代地緣政治的最基本特點。因此，評價國家制海權強大與否，僅僅用傳統(tǒng)的根據(jù)海軍裝備技術的強弱而忽視國家陸地版圖瀕海線長短及其與資源豐富地區(qū)的距離遠近，是不全面的。與能量傳輸距離越遠損耗越大的原理相同，對于體量相同或相近國家而言，其瀕海線的長短及其與資源地區(qū)的距離遠近，從相當意義上影響著該國海權評級的權重。比如我們常說印度是印度洋上的海權大國，并不是說印度比西方海權國家有更強大的海洋作戰(zhàn)能力，而是說它在印度洋的中心位置及其在直插印度洋的大陸主體板塊可釋放出對印度洋的巨大反作用力。

與大西洋不同，太平洋是世界新興市場國家最密集因而也是市場潛力最大的區(qū)域，印度洋是世界包括石油天然氣在內(nèi)的工業(yè)資源最豐富的區(qū)域，因而也是工業(yè)大國的必入之地，現(xiàn)在也是中國政府倡導的海上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

但中國不同于遠離印度洋的西方海權國家，遠道而來的西方海權國家在印度洋只能靠占領島嶼而存在，目前我們能讀到的海權理論，特別是馬漢的海權理論提供的都是這樣的視角。盡管中國海權起步較晚，但自然條件相對于英國和美國還是有比較大的優(yōu)勢。青藏高原的存在使中國天然具有了優(yōu)于英美的東接太平洋財源（市場）、西接印度洋資源的地理優(yōu)勢。中國依靠全球戰(zhàn)略制高點青藏高原，盡占兩洋地利。這種地緣優(yōu)勢——如能在高空遠望印度洋中部迪戈加西亞島上的美國空軍基地，或由此反視青藏高原，我們就會對中國在印度洋所具有的地緣政治的天然優(yōu)勢毫不懷疑——又使中國得以避免了英美國家為獲取世界優(yōu)質(zhì)市場和優(yōu)質(zhì)資源/能源而不得不勞師遠涉西太平洋和西印度洋的困境，并由此可以避免英美國家通過建立漫長的海上島鏈的方式推進中國海權。

陸權與海權的作用與反作用理論告訴我們，最有效的制海權是有大陸板塊依托，因而可以獲得可持續(xù)的巨量資源跟進制海權。中國因超大的近海大陸板塊，特別是具有中遠程導彈打擊技術，使得當代中國對兩洋有著強大的反作用力以及由此形成的較強的近海制海能力。由此反觀西方國家因距離印度洋太遠而產(chǎn)生“島嶼鏈”思維，實屬無奈之舉。在遠海建立島嶼鏈則需要巨大的資源支持，英國和美國要控制或占領印度洋，首先要從大西洋經(jīng)過地中?；蛱窖筮^來，而中國進入印度洋遑論太平洋則可就近直達，這種地緣政治中的大陸板塊所具有強大的海上反作用力的優(yōu)勢，如果再考慮到中國沿海已具有的強大的空防力量，使得中國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被西方人認為的海權技術上的短板。有利的地理位置，大大降低了中國處理海洋事務的成本，并因此有遠比西方國家更從容的等待時間。

中國所獨具的“東接太平洋財源（市場）、西接印度洋資源”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打破了近代西方“海權”神話，使中國海洋安全研究有了革命性的視角，這就是：中國是一個天然具有海權資質(zhì)的大國；幫助西方遠涉來到印度洋的是工業(yè)，而幫助中國就近步入印度洋的則是“上帝”。目前中國尚不是世界一流的海權技術大國，但中國以自身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會比西方英美國家以更快的速度步入海權大國行列。由此，“海洋自信”，繼而“海權自信”應是中國文化中的應有之義。

經(jīng)濟導刊：您曾經(jīng)呼吁，用“西太平洋中國?！钡母拍罱y(tǒng)合“南?！薄皷|?！薄包S海”分立表述，它在戰(zhàn)略上意味著什么？

張文木：西太平洋關乎中國重大的主權利益，又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起始線，在全新的視角下，我們對西太平洋的制海權建設也會有革命性的變化。

1958年，毛澤東主席一直考慮適時解決臺海祖國統(tǒng)一問題。10月6日，毛澤東在起草《告臺灣同胞書》中告誡美國人說：“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正如東太平洋是東太平洋人的東太平洋一樣?！?959年2月22日，毛澤東在審閱并修改陳毅報送的《陳毅外長答新華社記者問》一文再次強調(diào)“西太平洋”的概念。毛澤東寫道：“所有西太平洋各國人民不了解，處在遙遠地方的美國人，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跑到西太平洋這些國家來，以其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力量，對這些國家加以控制呢？實在說不出理由的。所以總有一天，不論遲早，如同美國要從世界其他地區(qū)放手、縮回家去一樣，美國也一定要從世界的西太平洋這部分地區(qū)放手，縮回家去。如果美國人自己不走，硬是要無限期地賴在這些國家的話，那末，總有一天，各國人民要起來把它趕走的?！?

在不到半年的時間，毛澤東兩次用“西太平洋”的概念，顯然是對臺海祖國統(tǒng)一后中國在太平洋的戰(zhàn)略利益及其力量布局的深入考慮。我們可沿著毛澤東從中國視角提出的“西太平洋”的構想，用“西太平洋中國?！钡母拍罱y(tǒng)合“南?！薄皷|?！薄包S海”分立式表述。其中，用“西太平洋中國海南方海域”表述南海中與中國主權相關的部分水域，用“西太平洋中國海東部海域”和“西太平洋中國海北部海域”表述與中國主權相關的東海和黃海水域。這樣可以避免“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式的政策傾向，并以此推動中國人對中國海的整體認識。

根據(jù)英美等海洋國家海軍建設的經(jīng)驗，以及中國近現(xiàn)代失去臺灣后即失近海制海權并由此反遭大規(guī)模入侵的教訓，將并排于中國東部海域的南海、東海、黃海三大海上力量合編為統(tǒng)一的西太平洋艦隊指揮體系實屬必要。在這樣的海上力量體系中，臺灣回歸祖國以及捍衛(wèi)東海、南海海域的中國主權已成應有之義，同時又不至將其力量伸展過遠，大體在遠東雅爾塔體系安排之內(nèi)。只要我們堅持不懈地努力，在不遠的將來，切實將中國海上實際控制線前移至臺灣東界——這原本就是中國領土的東界，屆時臺灣和平回歸就是可想象的事。臺灣回歸祖國意味著中國有效的安全邊界真正推至西太平洋深海海域。有了深海，中國的核潛艇才可發(fā)揮終極反擊作用，中國航母建設才能大步向前邁進，中國大陸的經(jīng)濟建設成果才能得到有效保衛(wèi)，中國內(nèi)陸安全的壓力將會大幅降低。

經(jīng)濟導刊：有些人認為大陸與臺灣必有一戰(zhàn)，您怎么看？

張文木：我今年在一個講話中提出解決臺灣問題的“懷柔”思路。我認為，臺灣沒有資格與中央政府做軍事“叫板”。臺灣的背后，一個是美國，一個是日本，將這兩個國家關系擺平了，臺灣自然就回來了。今天，除非不得已，直搗黃龍式的思路對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是不利的。隨著中國的強大，依靠“懷柔”政策，和平解決臺灣問題是很有希望的。所謂“懷柔”，就是將臺灣抱在懷里，可以對“臺獨”分子使勁揉的政策，不能對“臺獨”分子以震懾和打擊，就不能對主張統(tǒng)一的臺灣同胞給以希望和溫暖。孩子之所以是自己的，不是因為喂奶而是因為能抱住。抱不住的孩子，那也只能是白喂，我們對臺灣應該有針對性的扶持，我們只支持臺灣主張統(tǒng)一的愛國力量并給他們以溫暖。比如，可以給愿意成為大陸公民的臺胞的孩子在大陸上學、高考升學以優(yōu)惠條件，在大陸居住可以有一系列優(yōu)惠房貸政策等。如果有越來越多的臺胞自愿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身份，那兩岸和平統(tǒng)一的條件就日益成熟了。

中國國內(nèi)安全是一個相互聯(lián)動的整體

經(jīng)濟導刊：您在中國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非常重視東北方向安全和西南方向安全的互聯(lián)互動，這是基于什么考慮？

張文木：這是歷史經(jīng)驗。如果說在明朝之前，中國東南安全與西北安全緊密聯(lián)動的話，那么明朝之后，中國西南方向的安全日益緊密地與東部，特別是東北部安全相聯(lián)動。明代中期，中國東海尚未出現(xiàn)大的危機，此前西南方向?qū)τ谥性T王朝而言，只是穩(wěn)邊安民的問題。但到明末，東海倭患蜂起，特別是清兵入關后，西南便成了各類反清力量的嘯聚之地，緬甸之于中國地緣政治的戰(zhàn)略意義也隨之上升，而漸成為中國大西南諸力量獲取外援的重要通道。

清末，中國東部出現(xiàn)亂局，英俄境外勢力也加大對西南地區(qū)的打劫。1902年，英日簽訂《英日同盟條約》，1903年10月英印軍隊便向藏邊發(fā)起攻擊并于年底進占拉薩。1907年8月31日，英俄簽訂協(xié)約，調(diào)整了各自在中亞的勢力范圍，協(xié)約把伊朗分為三部分，北部屬俄國勢力范圍，東南部屬英國勢力范圍，中部劃為“緩沖區(qū)”；俄國承認阿富汗為英國的附屬國，規(guī)定雙方“承認中國對西藏的宗主權”。這個協(xié)定表明俄國退出與英國在西藏問題上的爭奪。

1937年，日本全面侵略中國，東海的制海權淪落日本之手，中央政府遷至重慶。緬甸通道對于中國的戰(zhàn)略意義陡然增升，西康設省已刻不容緩。1938年11月22日，行政院議決西康準予建省。在中國東部被日本全面封鎖的情況下，中央政府急需打通滇緬公路，于1937年10月開始征調(diào)云南民工20萬人，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修成了連接昆明至瑞麗的中國境內(nèi)段公路，進入緬甸后又繼續(xù)修建了經(jīng)過緬北的公路，兩段合稱“史迪威公路”，中國由此從境外獲得大量戰(zhàn)略物資，為抗戰(zhàn)勝利提供了有力支持。而所有這些舉措得到有力執(zhí)行，西康省的設置功不可沒，而以西藏為重心的青藏高原的主體部分在中國境內(nèi)的存在則為中華民族一次次戰(zhàn)勝外敵入侵提供了堅不可摧的后方支撐。

鑒于這些歷史的經(jīng)驗，毛澤東始終將中國東部安全與西部安全、繼而東北安全與西南安全聯(lián)系起來考慮。1953年，就在朝鮮停戰(zhàn)協(xié)議即將簽字的前夕，毛澤東即從抗美援朝前線抽調(diào)秦基偉至云南，當年6月13日毛澤東在中南海頤年堂接見秦基偉，告訴他：“調(diào)你到云南工作。云南是我國的西南大門，處于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 1959年中蘇交惡后的一系列事件引起毛澤東的高度警覺，為了對付“從中間突破”的可能性，在各種方案中，毛澤東首選以西南為重心的“大后方”建設。集中投資于四川東部山區(qū)和中部平原，特別是重慶一帶，在四川西南端的攀枝花和甘肅酒泉建造鋼鐵基地。毛澤東提議“三線建設”。為了消除大三線建設的外圍干擾，1962年，毛澤東指示在西南中印邊境發(fā)起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有力遏止了印方對中國邊界的蠶食。1969年3月，中國在東北黑龍江省烏蘇里江主航道中心線中國一側珍寶島針對蘇聯(lián)入侵發(fā)起反擊，隨后毛澤東迅速將目光移至中國大西南，12月18日，經(jīng)毛澤東審閱同意，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加強西藏阿里地區(qū)工作的指示》，指出：“阿里地區(qū)地處我國西南邊疆，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

中國和印度之間存在一個和平交往規(guī)律

經(jīng)濟導刊：去年中國和印度曾因邊界問題而一度關系緊張，后來又趨于緩和，您的著作《印度與印度洋》影響很大。從地緣政治視角您對印度有深入的研究，您是怎么看中印關系的長期趨勢？

張文木：研究印度不能就印度研究印度，而應當結合中國的國家利益研究印度。如果說中國周邊外交有規(guī)律可循，那么，其間使這種規(guī)律比較穩(wěn)定地得到展現(xiàn)的是中國和印度的關系?？v觀兩千多年中國版圖，其伸縮變化最小的就是中印邊界，究其因，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北面下去不可繼，南面上來不可守。正因此，當年走到印度河上游的亞歷山大（公元前356~前323年）和成吉思汗（1162年~1227年），面對唾手可得的印度，都思考再三后最終放棄了順水南下的打算。與這兩位偉大的君王稍有不同的是14世紀末南下進入印度的帖木兒。帖木兒自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史載他于1398年由中亞進入印度并攻陷德里，“繁榮的德里毀于頃刻之間，多年積累的財富被劫掠一空”，即使如此，帖木兒沒在印度久留，“15天后，帖木兒離開德里返國（1399年1月）”。與此相反的是唐貞觀年間唐使王玄策令“天竺響震”卻無所建樹的例子。與進入印度而又迅速退出的帖木兒、王玄策完全不同的是帖木兒后裔巴布爾，他以喀布爾為根據(jù)地力圖復辟帖木兒帝國的輝煌，失敗后進入印度，其結果是他在1526年建立了莫臥兒王朝的同時，自己也脫離中亞、融入印度并脫胎成印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