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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界面新聞）

北京東三環(huán)建外SOHO裝修精致的婚紗館里，你不難看到準新娘們在巨大的鏡子前試裝——她們或許忍不住幻想著出數(shù)月后婚禮上的場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的宴會，那將是自己人生中最為憧憬的時刻。

對這些被無數(shù)影視劇浪漫橋段和明星婚禮熏陶出來的年輕一代而言，“新娘夢”的具象表達，是那件一生只穿一次的夢幻婚紗。不過當她們挑選婚紗的時候，很難想到，身上的嫁衣來自一個自己或許沒有聽過的地方。

安徽六安丁集鎮(zhèn)，一個距離北京900多公里、遠離沿海的內陸小鎮(zhèn)，聚集了600多家婚紗和輔料加工企業(yè)。它和巴黎的浪漫主義沒有任何關系，那些你叫得出名字的大牌婚紗設計師，也從未到過這里，但它是卻是中國最大的婚紗輸出地之一。

“丁集鎮(zhèn)每天發(fā)往全國各地的婚紗快遞，不低于一萬件?！倍〖_辦忠源婚紗禮服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許有忠說。

丁集鎮(zhèn)路邊的廣告牌。（圖片來源：馬越）

這里的婚紗批發(fā)價在1500元至2000元左右，當他們被快遞送到北京SOHO的婚紗館里時，價格會翻倍——出租一天3000元至5000元，直接購買的價格可能上萬。

然而，丁集鎮(zhèn)的面貌和普通的中國南方鄉(xiāng)鎮(zhèn)無異——出了貫穿小鎮(zhèn)南北的主干道就是農村，有大片的農田。而數(shù)百家婚紗企業(yè)，除了在鎮(zhèn)南的幾棟廠房駐扎，就密密麻麻隱藏在民房小樓之中，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時不時可以聽到縫紉機的聲音。

今年47歲的鄒萍是本地人，在成為一名婚紗女工之前，她曾經(jīng)在鞋廠里做運動鞋。和其他婚紗廠的女工們一樣，她們每天地進行著相似的工作：打版、裁剪、車縫、車花、釘珠、抓褶、刺繡、熨燙……

“總體來說，做婚紗會比較有意思一點。”她坐在一臺縫紉機前，低著頭，雙手熟稔地操作機器，給一條婚紗的下裙縫上繡花。以前做運動鞋流水線工人的時候，一天到晚地拼縫，工序費神而枯燥，而現(xiàn)在，她覺得做婚紗起碼和“美”相關。

鄒萍還記得第一次縫好一件婚紗后，自己舉起了那條有點皺的抹胸裙看了又看——不過她無法想象女孩子穿上它時會是什么樣，自己20多年前在村里結婚的時候，并沒有穿上這種西式婚紗的機會。

丁集鎮(zhèn)的婚紗廠房內，女工正在制作婚紗。（圖片來源：馬越）

即使沒有關注各種時尚大牌發(fā)布會，婚紗女工們也能悄悄感知某種市場流行。

在前幾年，“珠光寶氣”的婚紗曾經(jīng)是大多數(shù)中國新娘的首選，因為大多數(shù)婚禮的舉辦地在酒店，強烈的燈光照射下，綴滿水晶和亮片的婚紗會成為惹人矚目的焦點。但現(xiàn)在，戶外草坪、教堂同樣成為婚禮熱門地，于是散發(fā)自然光暈的蕾絲、緞面婚紗，比亮片款更受歡迎。

“我就更喜歡簡潔大方一點的款式?！苯衲?4歲的陳天東，在5個月前經(jīng)過朋友介紹來到丁集的婚紗廠做工。他曾經(jīng)對縫紉類的活計和時尚概念一竅不通，都說直男看不出女生衣服的款式有什么差別，但入了這一行，抹胸、一字領、泡泡袖、拖尾、蕾絲、歐根紗、繡花這些他不曾留意的概念，也開始在他腦子里生根。

給未來女朋友穿上自己親手縫制的婚紗，這個有點浪漫的想法陳天東不是沒有過。

“可是，我怎么聽說本地風俗男人是不能給自己老婆做婚紗的？”他有點疑惑，“還是不要太封建呀，我個人覺得。”在他的設想里，從選料、選款式甚至制作他至少都能給點意見，“不過還是要先找到女朋友再說吧?！?

陳天東和他所制作的婚紗。（圖片來源：馬越）

其實相對于婚紗廠工人的月工資，丁集生產的婚紗，價格并不昂貴。

以往占到全國市場份額70%的蘇州虎丘婚紗，主打的是中低端市場，出廠價格在幾百元到一兩千之間。丁集婚紗也是如此。影樓的采購占一大部分，剩下的是各大城市的禮服館、經(jīng)銷商，以及零售。

丁集和蘇州大部分的婚紗禮服，之所以價格便宜，走量，很大程度在于缺少足夠有競爭力的原創(chuàng)品牌和設計。在這個行業(yè)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對其他品牌的款式可以仿造個八九不離十。常見的做法是看別人家做什么款式，哪款賣得好，或者說在別人的基礎上做點改進——抹胸改成一字肩，裙擺改短一點，繡花調整個位置。

明星同款的生意最好做。因為明星婚禮上的龍鳳褂，“秀禾服”這類新興的中式禮服開始流行起來，而最近這里的婚紗禮服淘寶店里最顯眼的明星款式，是劉詩詩和Angelababy。

不過，一年多前的丁集鎮(zhèn)，還聽不到那么密集的縫紉機聲響。

變化始于一年前500公里外蘇州虎丘的一場“婚紗造夢”的拆遷。

事實上，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中國最集中的婚紗制造和流通中心，正是蘇州虎丘。當?shù)刂摹盎榧喴粭l街”是虎丘路的一段，近3000家大大小小的婚紗、禮服和配飾店鋪，填滿了主路和周邊的小巷，琳瑯滿目陳列的婚紗，售價從幾百、幾千到上萬不等。根據(jù)蘇州市商務局公布的官方數(shù)據(jù)，這里的婚紗年產值近人民幣20億元，占據(jù)全國70%的市場份額，而全球70%的婚紗產自中國。

用當時媒體報道里的話來形容，這里是“一個隱藏在青瓦白墻的蘇式宅巷里的女性夢想制造王國”。

在蘇州虎丘從事婚紗生意、制造女性夢想的主力軍，恰恰是丁集人——蘇州的婚紗生意人，有七成來自安徽，而其中又七成來自丁集。

“我們這個婚紗產業(yè)做到現(xiàn)在，實際上最早是從打工開始?！蹦赀^六旬的許昌應，算是當?shù)氐教K州從事婚紗生意的元老之一。1992年，妻子、母親和妹妹先一步到蘇州虎丘的婚紗店做工，老板是浙江人，而家里的稻田一個人沒法種，他便隨后來到蘇州。

1990年代，蘇州虎丘的婚紗生意剛剛興起，一條街上只有兩三家店鋪。以農業(yè)為主的丁集，大部分勞動力選擇外出到江浙滬打工。

“親戚幫親戚，鄉(xiāng)親之間會說‘你出去打工能不能把他帶著’，”許昌應回憶，慢慢大家發(fā)現(xiàn)，在虎丘從事婚紗生意的人幾乎都是老鄉(xiāng)。當?shù)亓鱾饕痪漤樋诹铮骸岸〖?萬人，1萬在虎丘。”

婚紗生意的門檻并不高。待到工人積累出縫紉技術、銷售經(jīng)驗和一點生意本錢，往往會自己買下幾臺縫紉機，租下門面，再找來幾個親戚一起開店——這是當?shù)匦⌒突榧喿鞣蛔畛Ｒ姷哪Ｊ健?

“那個時候婚紗并不太講究一定的款式，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許昌應告訴界面新聞，“一樓是店面，二樓是工廠。店里一共就三四個人，我老婆自己裁，不分白天黑夜，雇人雇不起的話，我們就自己辛苦一點。”

“一年投資3萬，賺個2萬回來，再到第二年投資5萬，再賺6萬——農村人做生意，資本都是像滾雪球一樣慢慢做大做強?！?

2000年左右，婚紗從業(yè)者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這條街區(qū)，婚紗作坊、輔料店扎堆開在一起。在2012年左右電商興起后，作坊不必再開在臨街的商鋪，更多隱藏在巷子里的居民樓中。路邊停著貨車，工人們忙著裝卸成堆的婚紗成品和布料，通過快遞發(fā)往全國各地——伴隨著縫紉機的轟鳴，和婚紗有關的生意在這里野蠻生長。

在居民樓中的婚紗車間。（圖片來源：馬越）

直到變化來臨。

2017年年底開始，蘇州便因為群租房屢次發(fā)生火災而進行大規(guī)模安全治理。2018年5月，虎丘的婚紗一條街迎來了“最嚴消防整治”——密集的婚紗作坊，一樓零售經(jīng)營，二樓生產加工，三樓是生活區(qū)，加之服裝布料的集中堆放，一旦發(fā)生火災，后果不堪設想。

政府層面的整頓迅速而嚴厲。不符合消防安全規(guī)定的街巷內婚紗作坊需要馬上搬遷，屬于婚紗一條街的黃金時代結束了，而小商戶面臨的命運還未知。

商戶們的選擇之一是婚紗一條街西側的“虎丘婚紗城”。這座耗資27億建設完成的大型園區(qū)，2015年開始對外營業(yè)，被視作蘇州引導婚紗產業(yè)升級的配套措施。

但高昂的租金讓不少婚紗老板們望而卻步，只有另一條路——回老家。

“搬廠，搬家，回六安?！眽Ρ谏习唏g的小廣告顯示出曾經(jīng)情勢的急迫和慌亂。如今，婚紗街區(qū)內的大部分廣告牌拆除，部分實體店面仍在，但大多已無工人做工。

當時虎丘隨處可見的返鄉(xiāng)小廣告。

這讓丁集鎮(zhèn)負責招商的領導看到了機會。

在安全整治的5月，丁集鎮(zhèn)政府便奔赴蘇州，用優(yōu)惠政策吸引丁集人回鄉(xiāng)。丁集鎮(zhèn)分管招商的副鎮(zhèn)長丁文武稱，近年來其實一直在蘇州開招商會，過去幾年一共只有十幾家企業(yè)回到丁集，但在蘇州嚴厲的消防安全隱患整治和產業(yè)淘汰升級的態(tài)勢下，“回鄉(xiāng)潮可謂前所未有”。

丁集鎮(zhèn)存量的數(shù)萬平方米廠房，迅速租賃出售完畢。

“從去年開始，凈回流的婚紗從業(yè)人員有1萬5千多人，其中絕大部分是我們本地人外出創(chuàng)業(yè)回來的。”丁集鎮(zhèn)鎮(zhèn)長盧俊告訴界面新聞，“也有外地來的，蘇北、河南、云南、貴州、江西的都有?！?

不同于去年下半年回鄉(xiāng)的大部隊，最早一批去蘇州做生意的許昌應，也搶先一步回到家鄉(xiāng)“闖蕩”。這也意味著，從蘇州到丁集之間商業(yè)環(huán)境的落差，他率先摸索了一遍。

“別人做生意都是去更大的城市，你怎么還回老家？”同行們常常有這樣的質疑。但隨著人工成本、房租的不斷攀升，他在蘇州的生意開始難做。最明顯的感受是招工變得困難——很多老家出來的人要帶著孩子回家上學。房租上漲得厲害，頭一年2萬的房租，第二年就漲到4萬。

“這讓我產生了一個念頭，不如回老家闖一闖，成就成了?！彼f。

2010年回到丁集的時候，當?shù)氐奈锪魃胁话l(fā)達，婚紗的銷售和布料的進貨，仍然要依靠每天往來蘇州的十幾趟的大客車——晚上做好婚紗，早上讓大客車帶到蘇州去賣，再從蘇州帶料子回來，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現(xiàn)在，許昌應在丁集的工廠有三層樓，一樓做刺繡，二樓是倉庫，三樓是婚紗成品車間，有一百多員工。

中通、圓通、申通、韻達、順豐、EMS等18家快遞網(wǎng)點已經(jīng)入駐丁集，還有另外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凱程物流。每個快遞點堆滿貨物，丁集鎮(zhèn)每天發(fā)出的物流量，約2.5萬件，流入量約8000件。

在家鄉(xiāng)，房租以及其他配套政策有優(yōu)惠，但對于婚紗行業(yè)來說，人力始終是無法減掉的成本。

在蘇州從事婚紗禮服行業(yè)十幾年的梅先宏，在去年6月回到丁集，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十幾個工人，為了能把他們留在小鎮(zhèn)，開出工資比蘇州還略高。按件計費，每個工人的平均月工資大約在7000元，旺季的時候，甚至可以過萬。

之所以數(shù)百家甚至上千家企業(yè)扎堆，緣于婚紗行業(yè)的特殊之處——必須要抱團聚集才能發(fā)展。這是因為它涉及的其他生意太多，比如面料輔料，就連婚紗上的配飾就多達幾萬種。這意味著小型的婚紗企業(yè)，必須和蕾絲、繡花、塑料珠片等輔料店扎堆而生。

“比如30到50家輔料店，也需要300到400家婚紗加工企業(yè)作為客戶才能生存。” 梅先宏告訴界面新聞。

不少人把自己的婚紗生意帶回了丁集鎮(zhèn)。（圖片來源：馬越）

和快時尚類的服裝或是電子產品不同，婚紗很難用流水線的方式生產。婚紗的幾十道工序，基本上需要人工來完成。

而造就這個皖西小鎮(zhèn)婚紗產業(yè)的興盛，讓各個產業(yè)鏈運轉起來，依托的還是電商。一部分婚紗禮服店老板在把作坊從蘇州撤出后，干脆放棄了門店，專門做電商。

許有忠在蘇州闖蕩20多年，是當?shù)鼗榧喰袠I(yè)中的代表人物，他公司旗下有12家婚紗禮服的天貓店和京東店，年銷售額上億元。2018年他把工廠搬回丁集，核心的設計和電商運營部門仍留在蘇州。他也深知，模仿并非婚紗禮服行業(yè)的長久之計。

“影樓對于婚紗的款式需求其實一年比一年高，每3個月就要更新一次。消費者也一樣，如今生活水平變高，人們買一件8000-10000塊的婚紗已經(jīng)很正常了?！彼嬖V界面新聞，“因此我們的產品，從面料、選材、工藝、設計上來說肯定也要往上提升?！痹谏a、運營走上正軌之后，做婚紗企業(yè)最大的難處還是在于如何樹立自己的原創(chuàng)設計和品牌。

然而對于當?shù)馗嘁?guī)模遠不及如此的小型婚紗作坊來說，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集鎮(zhèn)政府也很清楚，讓那些后期返鄉(xiāng)的，在民宅過渡生產，甚至散落在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數(shù)百家小企業(yè)都進入丁集鎮(zhèn)的園區(qū)才能發(fā)揮這個行業(yè)的聚集效應。在距離丁集20公里的平橋工業(yè)園區(qū)，也打出了“打造中國婚紗文化產業(yè)第一小鎮(zhèn)”的招商口號——很大程度上，這是一種競爭。

丁集鎮(zhèn)婚紗產業(yè)園的效果圖。（圖片來源：馬越）

2019年1月，丁集鎮(zhèn)和開發(fā)商合作的工業(yè)園區(qū)終于開始動工。在規(guī)劃中，投資21億元，3.15平方公里的園區(qū)里有集中了生產、商貿、旅游、文化和社區(qū)的功能。

“要吸引設計、創(chuàng)意、攝影和旅游行業(yè)的人才，”望向鎮(zhèn)南空曠的田野，鎮(zhèn)長盧俊說，“以后這里來來往往的，不只有做婚紗生意的人，還要有新人和游客?！?

但是與新娘們無關。她們或許根本不會知道這些。她們只會記住結婚當天的動人模樣，這天結束之后，這些婚紗會被送回店里或者收進柜子當中，很少有人再穿第二次。而在幾百公里外的丁集鎮(zhèn)，女工們仍然日復一日地在紡織機面前制作著婚紗，成就其他人的幸福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