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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仁對端木蕻良和東北作家群在進入左翼文壇前后對于東北的不同表現(xiàn)有深入的觀察。在《科爾沁旗草原》階段，科爾沁旗草原是其生活的世界，也是其批判和反抗的對象，內(nèi)心體驗與對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但在抗戰(zhàn)的語境或關(guān)內(nèi)左翼文化的影響下，“端木蕻良逐漸把自己的人生理想轉(zhuǎn)移到了與自己有著不同人生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的大山、鐵嶺、來頭、雙尾蝎這類充滿原始生命活力的人物身上”。對于東北原始力量的凸顯恰恰源自關(guān)內(nèi)和全國對于民族精神的召喚，而不再是與個人經(jīng)驗更為密切的、生活于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復雜狀態(tài)，因此，原始的、雄渾的、充滿生命活力的草原實際上已經(jīng)因應(yīng)著不同的需求，呈現(xiàn)著不同的生態(tài)。富仁最為珍視的，不是左翼通常崇尚的邊緣或底層，也不是對于邊緣的同情和理解，而是源自邊緣或底層生活本身的求生意志和原始力量。這種意志和力量，即便不是完美的，甚至是粗糙的，也遠比其他都市作者們的訴求更能體現(xiàn)民族生活的總體需求和渴望。因此，對于富仁而言，東北作家群帶著一種內(nèi)地罕見的力量進入左翼文學的范疇，在擴充其邊界、充實其能量的同時，又由于因應(yīng)著關(guān)內(nèi)文化的需求而凸顯東北生活的原始性，反而逐漸地失去了與其生活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這是作為一個群體逐漸消解和彌散于一般左翼的開始。

王富仁著《端木蕻良》（商務(wù)印書館，2018）

讀完富仁文稿的傍晚，回到家中趕忙翻箱倒柜地尋找舊信，結(jié)果因為多次搬遷，除了富仁的贈書之外，他的信件已不知所終。在翻檢過程中，意外找到的竟然是端木蕻良先生來函四通，及一張一九八一年五月六日攝于揚州徐園的合影。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端木先生在照片背后記下了時間和地點，并注明由他的夫人鐘耀群女士所攝。借富仁論端木著作出版之際，將端木先生的信件內(nèi)容公布在這里，對于研究端木蕻良的學者而言，或許還有些史料價值。

一九八一年，我還是一個“大四”的本科生。五月六日傍晚，我拿著本書，走進學校旁邊的瘦西湖公園，在寂靜無人的徐園停留下來。天色漸漸暗下來，園子里忽然涌進一群人來，靠前走在中間的一位個頭不高，戴著眼鏡，旁邊簇擁著陪客。我仔細看去，認出中間那位正是曹禺先生。在簇擁著的人群后面，有一位長者和他的夫人，與前面的人群保持著距離，徐徐跟進，不時走到一邊端詳園中建筑的匾額、對聯(lián)和題簽。他們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辨認出他是端木蕻良，便輕聲地跟他打招呼。他們倆大約有些意外，停了下來，耀群女士問我怎么知道他是端木的。我說是從照片上看到的。她拿出相機讓我和端木先生站在一起，拍了一張照片，閑聊了幾句之后，他們便隨著人群走出徐園了。

端木蕻良與作者的合影（1981年）

隔一日，端木先生應(yīng)邀到揚州師院來做報告。我也擠在聽眾之中，從臺下看著他走到講臺邊，坐下，聲音輕柔，慢慢開始他的演講。主辦者邀請他談?wù)務(wù)趧?chuàng)作的小說《曹雪芹》，他就此進入話題，但沒有說多久，就停住了。我們都注視著他。在沉默中，他突然抽泣起來，幾次想重新開始，但無法自控。只記得他斷續(xù)地說:你們青年人是幸運的，不像我們這一代……接著又是無聲的抽泣，身體在顫動。耀群女士上前安慰他，我們不知所措，主持演講的系主任也被這場景弄蒙了。臺下漸漸地有一些竊竊私語和莫名的騷動，系主任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對著話筒說：端木先生此刻很激動，這兩天因為參觀和座談，十分勞累，身體也不是很好，今天演講到此結(jié)束。我隨著退場的人群往禮堂外面走，卻不想系主任來到我身邊說，端木先生想跟你談話，你留下來。我隨著他步行至休息室，見端木先生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看到我，笑著打招呼，好像認識很久的樣子。

端木蕻良寄給作者的短柬（1981年）和回信（1982年）

將近三個月后，我收到了他于八月三十一日寄來的短柬和一張放大的照片。短柬中說：“收到你的信，很高興，徐園相遇，留下愉快的印象?；貋砗?，忙得不行，相片現(xiàn)在才由耀群放大，將我們合影寄上，留作紀念。你們真正像朝陽一樣，升起在祖國的大地上，未來是屬于你們的，望你努力進步！”他的第二封信末署著一九八二年二月四日，內(nèi)容是回復我的郵件。那時我剛剛本科畢業(yè)，通過了本校研究生考試，即將跟隨章石承先生和曾華鵬、李關(guān)元老師攻讀現(xiàn)代文學碩士學位，并以魯迅為研究方向。他回信說：“收到信，知您在研究近代文學中，選定魯迅先生為重點。這太好了。我認為唐弢在這方面還是有成績的，當然還有其他同志，恕不一一列舉，你知道的比我會更清楚。另外，我認為許杰你應(yīng)該和他聯(lián)系，特別是在二十年代的，他對當時的時代風貌知道得比較清楚，而且不受偏見左右的。但這方面我并沒有和他交換過意見，只是直覺罷！你須要我作點什么，我當盡力不辭。我知道很少，又加趕制曹稿‘中’卷，真有力不從心之感，我當盡力而為！”或許就是因為受端木先生來信鼓勵之故，我將“大四”時期寫成的《論魯迅小說〈孤獨者〉》謄抄后寄給他，因此也就有了他的兩封較長的回信。這里照錄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