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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依筆者之見，如若前文所言不虛，那么胡繩出版于1948年的小冊子《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在今天或許具有頗為重要的意義。經(jīng)過1947年的解放戰(zhàn)爭，國民黨政權的敗象日益顯露，中共的力量不斷壯大，中國未來向哪里去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疑問，而是有了越發(fā)清晰的答案。

毛澤東在1947年歲末指出：“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在中國這一塊土地上扭轉了美國帝國主義及其走狗蔣介石匪幫的反革命車輪，使之走向覆滅的道路，推進了自己的革命車輪，使之走向勝利的道路。這是一個歷史的轉折點?！痹谶@一背景下，胡繩希望“集中寫一條主線，帝國主義和中國革命的關系，而這條線索確實是中國近代史的主要的東西?！标P于寫作這本書的問題意識，據(jù)他晚年回憶：

帝國主義和中國革命的關系，這也是當時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很明顯的，革命戰(zhàn)爭很快就要取得對蔣介石的徹底勝利，在這時候發(fā)生一個關鍵問題，是美國怎么樣，它會采取什么手段來對付中國革命。從這個觀點出發(fā)，反過來考察美國歷史上向來對中國采取的政策是有意義的。

可見，胡繩之所以要論述百年來帝國主義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的影響，是因為在當時美國已經(jīng)成為在華帝國主義國家的代表，研究歷史與思考現(xiàn)狀、展望未來是相通的。如果說“打倒帝國主義”是解放戰(zhàn)爭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具有鮮明政治訴求的口號，那么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原理分析帝國主義的在華史，就從學理層面將這一政治口號進一步深化，賦予其厚重的歷史感，通過歷史敘事來更為深刻的論證其基本合法性，并爭取更多飽受帝國主義欺壓的進步力量與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

胡繩

作為分析現(xiàn)實的基本概念之一，“帝國主義”在辛亥革命前十年已經(jīng)被零星使用，日本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的《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被留日學生介紹到國內來。到了五四運動之后，隨著馬克思列寧主義廣泛的在中國傳播，日益被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所采用。列寧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被譯介到中國之后，對中共黨人探討國內外狀況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

1922年，遠東各國勞動者代表大會在莫斯科召開。據(jù)出席此次會議的張國燾回憶，“這次大會把帝國主義與中國的反動勢力聯(lián)結在一起。我們討論的結果，確認中國的反動勢力只是外國帝國主義的工具。中國革命運動要能有成就，必須從反對帝國主義下手?！?

在這之后，像李大釗、瞿秋白、蔡和森等人，都廣泛地運用列寧對帝國主義的基本分析，來論述當時中國的社會性質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以及在此基礎上所遭受的各種壓迫與剝削，并號召廣大工人與知識青年加入革命隊伍，推翻帝國主義及其在華代言人的統(tǒng)治。例如在《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之各種方式》一文里，瞿秋白指出帝國主義的侵略方式有“強辟商場”、“壟斷原料”、“移植資本”、“文化侵略”。他簡要的概述了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直到1923年，不同的帝國主義國家如何運用這些手段掠奪中國的資源、侵犯中國的主權、培植其在華的政治與經(jīng)濟代言人。特別是他注意到政治與經(jīng)濟的手段背后，新興的帝國主義國家美國更為重視文化上的操控：

他（美國）能有這么大的“度量”放棄庚子賠款，無意之中造成親美派留學生的政治勢力，遍處設立教會學校，辦他那假惺惺的慈善事業(yè)；不但現(xiàn)時他能控制中央政府，做侵略全中國的事業(yè)，而且還能改制中國人的心肺，賂買整個兒的階級，預備做他將來的“代理統(tǒng)治者”；他能有很大很多的機關報，“洋大八”的輿論每每足以影響中國日常的政治生活；凡此一切都足以“威臨中國之人心”，挾制日本，卸罪于日本，誣蔑赤俄，減殺中國真民主派的勢力。

這番話，從后來的歷史發(fā)展與今日的種種景象來看，不能不承認具有很深的洞察力。胡繩晚年就回憶自己在蘇州上中學的時候，“蘇州的教會學校讀英文是讀狄更斯的《雙城記》，就是講法國大革命如何殘暴，這實際上是一種政治教育，就是說革命是可怕的?！?

到了1930年代，由于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的巨大影響，左派史學蓬勃發(fā)展。一些左派史家開始嘗試以帝國主義問題作為切入點，去敘述中國近代史中的相關部分，以此回應“九一八”事變之后日益加劇的民族危機，引導國人去思考救國救民之道。比如在《近代中國經(jīng)濟史》一書里，錢亦石強調：“近代中國的經(jīng)濟，完全受列強帝國主義的支配。帝國主義者以對華輸入商品和輸入資本的方法，變革了中國的經(jīng)濟結構與經(jīng)濟生活?！逼渌斐傻慕Y果是，“帝國主義在中國經(jīng)濟生活、政治生活及一般社會生活中，成了一個重要的要素而且是基本的要素。帝國主義與中國經(jīng)濟完全打成一片，結成一個有機的關系?！币源藶榍腥朦c，錢氏分析近代中國國民經(jīng)濟的各個部門，如何被卷入帝國主義支配下的全球經(jīng)濟體系之中，并且對中國內部的經(jīng)濟與社會結構帶來哪些影響。

此外，在《中國外交史》一書里，他指出：“外交并不是它自身能夠單獨存在的東西，它只是某一種政治系統(tǒng)之下，在邦交關系上運用一種手段來完成這個政治任務的策略。如果要離開政策來講外交，就絕無外交可言?！本唧w到分析中國外交史，就必須“從帝國主義方面來研究他們侵略政策、壓迫政策的變遷，以及這變遷的根據(jù)，這變遷對于中國的影響?！蓖ㄟ^這樣的歷史敘述，“一方面要看清楚帝國主義對我們侵略壓迫是怎樣在變遷，變到哪里去，我們有什么對付的方法，另一方面是要看清楚中國在他們侵略壓迫之下，已陷入怎樣的地步，在國際上已處在怎樣的一個位置，要怎樣才能從這種地位解放出來。這樣我們就很可以從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壓迫中國的歷史中研究出一個總的趨勢來，在這總的趨勢之下看出目前的國際新形勢，自己的新環(huán)境，來決定我們對自己利益怎樣就可以保全以至向前發(fā)展的一個總的政策，而外交政策自然可以從此產(chǎn)生。”

另一方面，作為早期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實踐者，蔣廷黻對帝國主義問題也頗為關注。他晚年回憶自己在美國留學期間閱讀霍布森的名著《帝國主義》后，感到“深獲我心，使我對帝國主義得以明了”。他談及當時自己的想法：“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對殖民或帝國主義并不深恨，因為我感到中國如果愿意，同樣有資格能產(chǎn)生與歐洲相同的組織力、相同的政治、相同的經(jīng)濟水準以及資源。改良中國生活方式，根除無效率、渙散的習性，就能建立有效率的生活方式。”

蔣廷黻

蔣廷黻的這種心態(tài)與立場，在后來出版的《中國近代史》一書里以學術的方式表達出來。他認為：“資本主義可變?yōu)榈蹏髁x，也可以不變?yōu)榈蹏髁x。未開發(fā)的國家容易受資本主義的國家的壓迫和侵略，也可以利用外國的資本來開發(fā)自己的富源，及利用國際的通商來提高人民的生活程度?！倍蹏髁x，“據(jù)我們所知，歷史上各種政體，君主也好，民主也好；各種社會經(jīng)濟制度，資本主義也好，封建主義也好，都有行帝國主義的可能?！?

在這里，蔣氏刻意把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的破壞給淡化，同時將左翼史學時常強調的帝國主義，定義成一種并非近代世界所獨有的現(xiàn)象，聯(lián)系到他當時親英美的政治立場，這一敘述方式的“現(xiàn)實感”是很強的。如果說前文提及的胡適是在政論中有意消解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危害，那么蔣廷黻則將這一觀點以建立在大量檔案整理之基礎上的歷史敘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因此，胡繩的這本書，在學術源流上繼承了先前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傳統(tǒng)，用帝國主義的概念去分析近百年來中國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的變遷，剖析中國內部的階級狀況與社會矛盾，以及帝國主義者在不同時期的對華策略與彼此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套較為完整的、具有內在邏輯的近代史敘事。另一方面，從現(xiàn)實斗爭的角度而言，正如胡繩在晚年所提及的，胡適“的根本問題是不反對帝國主義”。因此，在《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這本書中，他必須回應胡適、蔣廷黻等人對帝國主義問題的刻意忽略、曲解，進而模糊了當時中國的主要矛盾。用歷史的方式呈現(xiàn)自己的觀點，用大量的史實來說明問題，是一種較為有效的言說策略，可以使人們對時局與歷史的認識更為清醒，進一步明確斗爭的目標，特別是讓當時的“中間勢力”認清中國的基本狀況，放棄幻想，堅持斗爭，走向革命隊伍中來。總之，正如胡繩自己說到的：

帝國主義列強與半殖民地中國之間的政治關系，是帝國主義侵略者怎樣在中國尋找和制造他們的政治工具，他們從中國統(tǒng)治者與中國人民中遇到了怎樣不同的待遇，并且說明一切政治改良主義者對于帝國主義者的幻象曾怎樣損害了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yè)，等等。

這段話意思十分明確，無需再做過多解讀。而另一位左派史學代表人物范文瀾在1958年曾指出，在中國的歷史編撰傳統(tǒng)里，“史書有多種體裁，自然有各種不同的寫法。有些表現(xiàn)出明顯的政治性，有些表現(xiàn)得不那么明顯或完全與政治無關，不論表現(xiàn)的形式如何，歸根都是當時政治生活的一種反映。但是，明顯地反映出當時政治生活的歷史著作，究竟是史學的正常狀態(tài)，是史學的主流，自《春秋》以至《國粹學報史篇》都應是代表各個時期的歷史著作?！?

在筆者看來，這番話無疑道出了古今歷史著作之良莠的深層次標準。當然，或許有人會鄙夷這段話寫于一個火紅的年代，因此不是“純學術”，沒有“學人范兒”。但不要忘了，被視為專業(yè)實證主義史學先驅者的蘭克，一生撰寫了許多近代早期歐洲諸大國之間縱橫捭闔的外交史。在他看來，“如果沒有對現(xiàn)在的熟悉，那么對過去的知識也是不完全的”。

一部好的歷史著作，一定是體現(xiàn)了具有深度與廣度的現(xiàn)實感，能夠使人在古今之間展開思索。就此而言，《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確實具有濃厚的政治意識，但也正因為如此，這本書才體現(xiàn)出深刻的洞見，因為對于現(xiàn)代中國而言，帝國主義雖然多次改頭換面，但從未真正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