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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在早上6點去過三和市場。沒有人招工、也沒有出現(xiàn)中介。數(shù)百個找不到工作的勞動力在廣場上走來走去，他們有時候看看馬路對面，有時候抬頭望著天。一種說不上的怪異氣氛籠罩的人群，過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這種怪異來自于數(shù)百個人的同時沉默。

三和市場一角

6點半的時候，人群分裂出幾個小圈，里面正在賭博。我被人暗中推搡著，從最外面被推到里面。一個抽著軟中華的中年男人正在坐莊。他面前鋪著一張白布，中間放著骰盅，里面有六顆骰子，每一面畫上一個動物。骰盅的周圍畫著十二生肖。下注的人不少，面額最大的是10元。

第二天，我把這件事說給當?shù)氐闹薪橹腋?，他說這些人都是有門道的。手上粘著膠水，想要什么出什么。

盡管已經(jīng)“金盆洗手”了一年，忠哥對自己的知名度仍然抱有自信，忠哥說：“三和至少有60%的人認識我”，他認為依附三和生存的大約有10萬人。

我們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那天深圳28度，我和他的兩個朋友穿著短袖，但忠哥穿著一件長袖襯衣，外面還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他的朋友告訴我，忠哥混的最好的時候，每天出門“都跟著十五六個人?！?

忠哥一進咖啡館就非常客氣，不停念叨著：“太高級了，好久沒來這種地方了。”由于我們都沒吃飯，忠哥就點了4碗米飯、一盆水煮魚，就著咖啡，我們“喝了一頓下午茶”。中間菜不夠，忠哥的朋友嚷嚷著加了一道麻婆豆腐。

來三和的第一年，忠哥就發(fā)了財。

他在三和認識了一個廣西的大老板。大老板不定期給忠哥數(shù)張內(nèi)含10萬元的銀行卡。他的任務是把錢取出來。他首先在本地收購大量銀行卡，帶U盾的40元一張，不帶U盾20元。然后把卡里的錢全部打到收購的銀行卡里，一張卡存1萬。最后到銀行把這些錢取現(xiàn)，取一次獲利400元。

忠哥說他一年就賺了60萬。但這些錢在次年就揮霍殆盡，最主要的開銷是“交女朋友”。忠哥和一個會所里認識的22歲的女大學生簽訂了為期半年的“協(xié)議”。他認為這很有必要，“有一些場合，帶著女人去，才有面子?！?

忠哥在三和沒有打過一天工，除了幫人洗錢，他只做過中介。但他強調自己是正規(guī)的，而且他非?？床黄鸷谥薪?，因為黑中介“經(jīng)常搞出大事?！?

通常情況下，普通人做一次日結能夠得到100元左右，中介按照人頭數(shù)量和雇主收費。但是，由于人力市場始終處于供大于求的狀態(tài)，黑中介們有了可乘之機。他們不但收取雇主的費用，還向人力抽成：每100元抽成20%。如果你是黑戶，抽成將會達到50%。

“黑戶就是沒有身份證的人嘛?！敝腋缬糜沂值闹兄钢戈P節(jié)敲擊桌面，發(fā)出“梆梆”的聲響，“那些在網(wǎng)吧里招黑戶的傻逼（黑中介），要錢不要命?！?

有些黑中介把人拉到工廠以后就一走了之。工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到的地方和中介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做什么工作、報酬、時間，都得聽現(xiàn)場安排。想走也可以，但很多人沒錢買回去的車票。有時候就會爆發(fā)沖突，有時候就會出事。

忠哥用指關節(jié)敲擊桌面之后，就會把五指攤開、手掌朝上，配合一個反問句上下抖動手掌，“你說，這些黑中介是不是害人的東西？”

由于各種原因，很多人在三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證。根據(jù)民間說法，黑戶的數(shù)量極為可觀。這些人的存在讓身份證交易應運而生。

我問忠哥，如果一個人連身份證都沒了，算不算是三和大神。忠哥笑了，他從我的煙盒里拿出一根煙，點上，慢悠悠地說：“這只是第一步而已。”

整改前的三和。圖片來自某三和群

忠哥本名廖忠雄。2000年，他以湖南省郴州市坦坪鎮(zhèn)某個村子為起點，開始了“闖蕩江湖”的生涯。他先在東莞“混了10年”，見過最難忘的場景是“兄弟死在自己懷里”。2014年，由于被圍追堵截，他曾從三層樓上跳下來，從此退隱江湖。

我無從證實他所說的每句話的真實性。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的一條腿折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 7

文華始終認為，只要不是自己逼自己，三和是個永遠死不了人的地方，因為這里有太多方法能讓一個人搞到錢。

三和有一種假手機專賣店，專門協(xié)助別人騙取分期貸款平臺的錢。它們經(jīng)營的業(yè)務在三和有一個專有名詞：做分期。

文華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手機分期”。門店人員幫助文華用身份證在網(wǎng)貸平臺申請了4000元貸款。門店留下3000，文華拿到1000。整個過程和手機無關，文華拿到1000元的代價是多了4000元的欠款。

比做分期更危險的是“做法人”。

很多人出于由于各種目的來三和“招募法人代表”。這也是在三和“來錢最快”的途徑。找法人的人首先支付黑中介5萬元。經(jīng)過4輪中介抽成以后，“法人代表”得到1000-3000元酬勞。代價是承擔該企業(yè)的所有法律責任。

法人代表只能做一次，當過法人代表之后，還可以“做貸款”、“做P2P”、“做取現(xiàn)”（螞蟻花唄、信用卡）、出售銀行卡和手機。三和流傳著一個傳說，有人通過中介公司的包裝貸到了100萬元。其中20萬元是中介費。如果你是黑戶，中介費將會上升到50萬。

如果做完這一切還不愿意工作，那還可以賣掉自己的身份證。身份證在三和是一種明碼標價的貨物。按照出生年齡的不同，價格被嚴格劃分為三個層次：1980年以前的40元，1980年到1990年的40-80元，1990年以后80-100元。

時間已經(jīng)接近晚上12點了。彩票店門口還是人聲鼎沸。一個男人剛從里面走出來

來三和第二年的某天，文華從網(wǎng)吧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洗劫一空，他也成了一個黑戶。盡管對三和大神之類的字眼非常反感。但他確實符合這個條件：沒有身份證、身背巨額債務、與家人斷絕往來、只做日結。

文華今年31歲。距離上次回家已經(jīng)超過5年。我問他想沒想過未來。他說：“我一玩游戲就什么都忘了?！蔽娜A最喜歡的游戲是《天龍八部》，他覺得這個游戲很真實，玩上癮之后，“感覺沉入到另一個世界。”

有一天下副本，他認識了幾個高等級的朋友。“裝備好、也有錢。”他們帶著文華升級，給他裝備，文華很感動，覺得游戲里的人“很有義氣”。為了回饋這種義氣。在三和打工期間，他賺的錢基本都投入到了游戲里。

他因此交到了不少朋友，“有打工的，有當兵的?！边€有兩個女孩。大家年齡差不多，十分聊得來。“那里面有些場景，它設定的很好，它場景里面有背景音樂。比如說你打困了，幾個人一起去那里打坐，還可以談談心。”

一年半后，他在游戲里找到了情侶?；槎Y那一天，“朋友，結拜兄弟都來了?！蔽娜A非常高興，他在一天里同時感受到了“愛情、友情、兄弟之情”。文華說：“除了見不到真人，我覺得《天龍八部》和現(xiàn)實世界沒有區(qū)別。”

半年后的某天，他和情侶在游戲里打怪，一個路過的高等級玩家對他發(fā)起了強制PK。那個人充了很多錢，文華被打敗了，高等級玩家揚長而去。文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已經(jīng)有了傷口。一方面是在情侶面前丟了臉，一方面是PK時情侶始終無動于衷。當天晚上，他思來想去，決定離開游戲。

像很多資深玩家一樣，文華離開游戲后加入了私服，但“總是找不到當時的感覺”。他和情侶一直在QQ上保持聯(lián)系，雙方默契地回避了他離開游戲的問題。跟著網(wǎng)吧里的人玩了半個月《穿越火線》以后，文華又有點想回去了。

第二天，他的QQ號被盜了。由于沒有手機，他們從此失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