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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照進現(xiàn)實

從五四以來，我們中國人熱誠接受西方進步文化的啟蒙，于是就以為，啟蒙主義已經(jīng)徹底滌蕩了西方人的宗教信仰，全體西方人也和我們一樣，完全采用無神論的思維模式去思考問題、觀察世界。然而并非如此，西方人，包括偉大的哲學(xué)家、思想家和科學(xué)家，都很難完全擺脫宗教信仰的影響，他們常常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困在基督教的觀念里。表現(xiàn)之一即為，西方人不僅發(fā)明了一套違背歷史的中央王國論，而且相信那就是深藏在紛亂歷史之下的真相。

美國編輯理查德·伯恩斯坦在1982年出版了《自世界的中心——追尋中國的真相》（Richard Bernstein， From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the Search of theTruth about China），借紀實報道之名行反共之實，在該書扉頁上寫道：

“他們（中國人）曾經(jīng)知道自己是天朝帝國的居民；他們的統(tǒng)治者，他們稱其為上帝的兒子。由在文化上落后的人民包圍，他們覺得，他們是某種特選的族群（chosen people），并非由上帝選中，而是因了他們優(yōu)越的成就。外國人被理解成野蠻人。而中國的土地稱為中國，即中心王國。它是一片光輝（也可譯成被照耀的）的領(lǐng)土，是文明與倫理道德的全球化中心；一言以蔽之，它是世界的中央?！?

不難看出，這段瘋狂的奇論每一句都在化用基督教的理論，甚至直接用了“特選”概念。神奇的是，那么早，這位編輯就用了global——全球化一詞，一口咬定，中國人“曾經(jīng)知道”自家是文明與教化的全球化中心。該書是借用基督教理論以及中央王國論來詆毀新中國，告訴英語讀者：中國人本來一直很清楚自己是誰來著，但是中國革命把中國人的思想毀了，讓他們喪失了自我。中國革命也把天國之帝國、文明的全球化中心什么什么的都給毀了。造孽啊。

然而，改革開放的蓬勃氣象很快改變了西方的主流觀點，理論家們覺得，沒，中國人沒忘自己是誰，中國那“特選”的本質(zhì)也沒變。尼克松在1988年出版的《一九九九不戰(zhàn)而勝》當中便借一位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的名義，宣揚那一觀點：

“但他也極度充滿信心，一支更優(yōu)越的人民，一旦其生產(chǎn)和創(chuàng)造的能力得以釋放出來，不可避免地會制造出更為優(yōu)越的成果?！?

不僅如此，尼克松還更進一步認為，不僅中國人，連其他國家也全都明白了世界的“真相”，都認了命，爭著為天命出力：

“它（中國）是那樣一個世界的主要選手，在那個世界，各種民族林林總總，它們都明白中國被命定（destined）賦予的力量，因而都急于在幫助中國發(fā)展其潛力上扮演個角色?！?

這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亞伯拉罕三教中的重要概念：destin——注定的命運，宿命。

西方人無法準確理解中國文化，我們也無法完全理解西方文化，特別是一神教的內(nèi)容，所以互相充滿誤解。

在我們這里，天命是長腿的，很容易就跑開，跑到別人那里去。至于怎么確定誰有天命呢，基本上是看KPI——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成功了，因此天命在他；他哥喪了命，可見沒有天命。朱元璋登基當了皇帝，因此他應(yīng)天承運；陳友諒等人都沒坐上皇帝，明擺著就是有運無分。所以，承天命和中國的神仙一樣，也是個競爭上崗的活兒，而我們?nèi)巳硕际强睖y天命的小能手兒。

一神教的教義卻截然不同，強調(diào)上帝萬能，其意旨不可改變，所以，一旦上帝做出了“特選”，那一指定也在各種意義上絕對不會改變?！逗诳偷蹏啡壳蔷^的科幻片，但主題卻是傳統(tǒng)的一神教教義，講述the One——上帝指定的救世主如何拯救世界。

電影《黑客帝國》劇照

我們既難把握那些陌生的觀念，又覺得它們過時，所以當西方學(xué)者涉及中央王國論時，往往讀不明白并忽略過去。例如澳大利亞學(xué)者馬克斯韋爾于1972年出版的《印度對華戰(zhàn)爭》是一部嚴謹?shù)难芯恐?，但作者卻忍不住含蓄地嘲笑印度不知天命，竟自以為與中國地位平等。他甚至尋思，也許這一點惹惱了中國人，惱到翻過喜馬拉雅山，把印度給胖揍了一頓。我們閱讀時就很難察覺那位進步知識分子的那一處思想盲點。

中央王國論的“彈性”

馬克斯韋爾顯然沒察覺，他信奉的中央王國論是基督教傳統(tǒng)觀念的產(chǎn)物，其內(nèi)里的含意為：

上帝在創(chuàng)世紀之后，不知又在什么時候，創(chuàng)造了中華帝國，還在里面設(shè)置了威權(quán)皇帝和聰慧靈巧的中國人、威權(quán)制度等等，總之各種唯中國特有的成分。然后，上帝設(shè)置了一項程序，讓每個世紀都有一些先進發(fā)明出現(xiàn)在那個帝國，由中國人“發(fā)明”出來。同時，上帝還給中國人吹了一口氣，將“神意的真相”植入他們的腦子里，于是，世世代代的中國人都知道那一“真相”，即，他們比其他民族在文明上優(yōu)越，其皇帝是世界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其帝國是世界的中心。因為是神植入的觀念，所以中國人生而知之，并且腦子里的念頭也根本沒法有所變化。

本文所談到的只是中央王國論的基本內(nèi)容，在其基礎(chǔ)上，西方高才們還有一層層的延展。例如，當中國貧弱落后，遭受西方侵略和掠奪的時候，該史觀的主題便是：

上帝設(shè)置了異教而先進富庶的中華帝國，卻讓虔誠信徒成為貧窮落后的野蠻人，是有特殊用意的。中國是神給信徒在地上設(shè)定的使命，也是對信徒的嚴格考驗，其目的是要求信徒必須征服中國，讓中國人都皈依。只有在虔信者完成了那一神意之后，上帝才在人間獲得了簡直近乎徹底的凱旋，而中國與中國人則將是虔信者的獎品：

“常去教堂的美國人——也就是大多數(shù)美國人——從小就知道在上帝所有的葡萄園里，中國也許是最可愛的地方?！保绹骷掖骶S·哈伯斯它姆出版于1972年的《出類拔萃之輩》）

十九世紀下半到二十世紀前半，美國人非?？駸岬叵嘈派鲜鲇^念，相信把中國變成清教國家、變成美國的一部分，是他們作為特選民族的一項使命。因此，在那一時期，美國人公然宣揚“新西進運動”，把往日進軍西部的運動加以延展，跨過太平洋，準備推進到全部中國。而且舉國上下充滿了樂觀情緒，覺得那是神意指定的時刻，中國必然會快速變成美國的新西部。也因此，新中國的成立才讓美國人集體歇斯底里，拒絕了少數(shù)清醒者提出的理性應(yīng)對策略。我們根本不明白，那時的美國人反應(yīng)非常復(fù)雜，其中有一層是信仰上的打擊。

一旦中國重新變得強勢，中央王國論里的另一項理論便會浮起來：

上帝設(shè)置中華帝國，確乎是讓中國人在某一個時間點實行全球統(tǒng)治的。至于上帝為什么創(chuàng)造一個異教國家還讓它統(tǒng)治世界，答案是神意莫測，上帝不管做什么都有其目的，但是凡人無法領(lǐng)悟。信徒要做的只是認清神意，遵循神意，否則就是不虔誠，經(jīng)受不住上帝的考驗。

尼克松是很虔誠的教徒，他在《一九九九不戰(zhàn)而勝》里的言論，不僅是為親華派的對華政策辯護，也是在告誡同胞們事情的真相。

西式精神勝利法

中央王國論可以視為西方人的精神勝利法，在功能上簡直能滿足西方人的一切需要。

最重要的一項功能就是否定中國革命，編造一套歪曲的歷史敘事欺騙世界人民。還有一項功能，是替西方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辯護。那項理論宣揚：中國百年恥辱的原因，一在元代之后就停止征服世界，二在近代的一連串革命。所以，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陷入落后與貧窮，遭受列強侵略，根本不是列強的錯兒，全怪中國人的兩記昏招兒，沒有搶在歐洲人之前去搞征服，又鬧革命，把“上帝最可愛的葡萄園”——中華帝國給鬧垮了。當然啦，那些也都是上帝意旨的結(jié)果，用以昭示世人，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都是上帝的意旨，人類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項。

可是，中國人在連出兩記昏招兒之后，怎么卻走上了獨立與復(fù)興之路呢？中央王國論又遵循一神教的觀念，推出了第三項神論：上帝確實指定了一個時刻，但它一點也不著急，讓中華帝國一直在長城之內(nèi)沉睡，到了指定時刻才把它喚醒。所以，此前的幾千年里，我們中國人盡管創(chuàng)造了那么輝煌的文明，卻都是在睡覺摸魚。

于是，當中國走上復(fù)興之路，西方人便心里一驚：

那個時刻，它眼見著就要到了！